如果你想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有些技巧非常有用,有些则适得其反。
戴尔·卡耐基(Dale Carnegie)在写出《人性的弱点》前,曾让自己成为一条响尾蛇。当时美国新闻记者、小说作家理查德·哈丁·戴维斯(Richard Harding Davis)刚出现在美国文坛,卡耐基写信给戴维斯,请他谈谈他的工作方式。在此之前,卡耐基收到过一个人寄来的信,信后附注:“此信乃口授,并未过目。”他觉得这显示此人忙碌又具有重要性。于是在给戴维斯的信后也来了这么一句。
“此信乃口授,并未过目。”实际上,卡耐基当时一点也不忙,只是想另辟蹊径。结果戴维斯根本不打算给他回信,只是把信笺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并在信后潦草附注:“你恶劣的风格,只有更增添原本恶劣的风格。”
卡耐基把事情搞砸了,我面前的“程序猿”(code monkey,一种非常特殊的 、可以从事程序开发、维护的动物)Harry Liu却把我的眼光紧紧抓住。
29岁的他想逃离此处,于是便向我求助。我刚刚在硅谷生活了2年,那里不幸正是程序猿梦想的天堂,牵线搭桥的好心人由此可能觉得我见多识广。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地点在北京朝阳区将台西路的一个咖啡吧。实际上,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帮得上忙,而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食指般大小的电路板,故作神秘、孤注一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把目光停留在电路板上:翠绿色的圆筒电池在蜡烛燃烧出的橘色光晕中闪闪发光;赤裸的单片机让人联想起孤独的午夜飞行。在飞机抵达目的地的一个小时里,穿梭夜色中的旅客常常渴望能将脑袋探出机舱以更接近地面那些驱逐黑暗的亮光,这些微弱黯淡的光束在飞机上看来就如同巨型集成电路。
如果是在硅谷,接下来的谈话可能马上就会演变成为一场智力比拼或者共同商谈如何起草商业计划书,但是在北京或者硅谷以外的任何一个公共场合,电路板的出现都让人感觉有那么一点儿古怪。
“这是一个红外转发方案。”程序猿说,话语间故意留有间隙,以随时候命我可能的发问。“事实上,它是红外与智能家庭的一个模型。通过它,你可以遥控家里的很多设备,空调、台灯、窗帘、音响……”魔术徐徐展开。然后他的两眼开始发光,将两块电路板叠在一起,以75度的角度分别向桌子两端移去。
我注意到程序猿坐姿坚定,好像正进行一场面试陈述。除了之前抢着付账,他对争斗和肢体接触都十分敏感,在谈话间有位服务员不小心蹭过他的肩膀,他本能地往后一缩、面露警惕。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程序员,平时少与人交道;20多岁的青春装在一件黑色T恤里,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咖啡吧里的一块黑布,随时可能随着微弱的烛光隐去。
“你知道计算机和电子曾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他继续说:“20多年前,玩电脑的人大多懂得电子,甚至用电脑控制家里的种种东西。但计算机和电子后来分道扬镳,并且越来越远。电脑的发展追求高性能,因此淘汰了电子相对成熟、低性能的接口。但与计算机相比,它的配件更容易买、成本更低、容易控制……”
我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是一场有关技术的追根溯源,我通常只在硅谷面临这样的挑战。一时间我有一种错觉,以为我还没有离开硅谷。
我的脑海闪过苹果电脑发明人、与乔布斯共创苹果公司的设计天长史蒂夫·沃茨尼亚克(Steve Wozniak)。在有关他的一本自传里曾经描述过电子小孩们的童年。沃茨尼亚克小学一年级时做了一个晶体管收音机;四年级时自制了一个用于深夜跟玩伴聊天的对讲机,并独立设计了连接;他还在互相恶搞的学生时代制造过一个声音很像爆炸的小型电子节拍器,惊动了警察。 事实上在上世纪50年代的加州北部,电子学是一门英明神武惠及全民的必学技术。每个拥有电视机和收音机的人都必须自己替换用坏的真空管,杂货店里有巨大的电子管试验装置,而无论父母还是孩子,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懂得如何使用。当电视坏了,他们打开它,将所有电子管带到杂货店、,再插入试验装置。如今诞生在硅谷的孩子们仍然可以在父亲的车库或他们公司的仓库里找到一些电子零件和各种各样的电线,我的朋友麦克·帕尔金(Mike Parkin)就曾用五六十种材料自制了一个火箭,在硅谷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它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嗖”地冲上了天。麦克还随身携带有自制的汽车诊断监视器 (Car Diagnostic Monitor),这免去了他向汽车修理店交纳昂贵的人工检修费。麦克只是购买了一堆电线和零部件,然后花了两、三天编写程序,再通过组装;每次当他的 “诊断监视器”与汽车相连,就像电脑查毒的自动扫描般开始工作。这个诊断器不仅找出问题所在,还能帮他防患于未然。
通常,这样的科技DIY不会花费他们太多时间,元器件也很便宜。程序猿搞出这个红外转发方案只用了150个小时,大约一个星期,成本是二十几元人民币。最近有个商人正打算以30万人民币购买它的专利。
我已经被硅谷“洗脑”,力劝他组建自己的公司。但他似乎对发明以外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我接着问如何评估这30万元人民币的估价是高还是低?“问题是,做出这个东西对我很容易,每一到两个月我就有一个好玩的方案。”他睁大眼睛:“如果30万能够让我空降硅谷,我为什么不卖?”
30万人民币约等于5万美金,先找个方式出国、再在硅谷找份工作或许是个好主意。但程序猿明显还在犹豫,他已经娶了老婆,担心5万美金难以让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家庭在硅谷实现软着陆。
半年多前的一个机遇本可以给他的生命带来转折的动力,现在看来却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当时他在网上遇到了Peel公司的工程师。Peel已向市场出售一个有关蓝牙转发红外方案的产品,这个黄色手榴弹模样的产品给了人们用手机操控家器设备的理念,但产品体积不小;售价也很高,接近100美金。在没有竞争时,这些缺陷或许没问题,但市场经济可能很快就让Peel失去竞争力。程序猿告诉 Peel,鉴于任何手机都有音频,不如将基于电脑逻辑的蓝牙方式改为电子跨界的音频接口,这样可以缩减产品体积、方便人们携带,而且还可以大幅缩减成本。
Peel于是邀请程序猿去了一次硅谷,这趟旅行让他如沐春风。“这个地方实在太安静了,”他说,好像没什么东西可以打扰技术新陈代谢的速度;围绕发明、创造、头脑风暴的资源触手可及;他将认识志同道合的朋友。
但命运很快和他开了个玩笑:Peel因为与其他公司的一份协议改变想法,不再需要兼容性良好的方案。他来到硅谷的理由突然变得不重要了,他也不可能再留在那里。
回国前,他在硅谷人行道上独个儿走着,这使得他有点儿形影相吊。事实上硅谷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行道,所有人的脚都踩在汽车引擎上,以追赶发明、将发明商业及产品化的速度。他慢慢地走,看到有户人家的橄榄果长出花园了,忍不住伸手摘了一个。
“我想以最*的方式表达对这片自由土地的喜爱,比如亲吻脚下的土地。”他坐在咖啡吧里说,但那天他没有这样做。
程序猿的确孤独,工作之外的geek(极客,指精通电脑和网络的高手)本就难有可以聊到一起的人。在国内鲜有的几个geek社区还充斥着讲述 “You May”的人,他想找到讲述“I can”或“I did”的,但这似乎有点儿难。他还夹在这个类别的分流中:计算机追求更高性能的超越,电子人则倾向实现特定功能下的低成本。电子专业的毕业生现在大部分都在二线城市做系统维护,程序猿现在是一个有着管理经验的软件工程师。这样踩着电子与互联网的跨界似乎是一种时髦,学科交叉能产生更多创新,就像生物科学与计算机的交叉创新。这样的人才虽少,却仍难以让他飞跃地球。
做个假设怎么样?如果程序猿出生在加利福尼亚,他的童年可能就不需要这般诚惶诚恐。12岁那年程序猿爱上了无线电,攒钱开始订阅《无线电》杂志。这是当时中国唯一一本无线电期刊。每次阅读完毕,他选中一些元器件,然后怀揣积攒下的零用钱币外加八元邮费将邮购单扔进邮筒。
一单一个14天往返的等待对没有钱但充满想象力的小孩是个折磨,那时他常常躺在床上忧心忡忡:钱出去了、收不到元器件怎么办?长大成人后,工作之余的智力被他用到了internet,程序员翻译和编写了类似“Sqlalchemy”、”Webware DBUtils”、“lunit”、“Parallel python折、“Libusb”、“Cython”、“Greenlet”这样的计算机技术文档,他也是不少中文译本最早的引入者;在曾经的谷歌中文搜索结果中,他的文章进入前十名,绝大多数仅排在官方网站后。程序猿的个人博客很快流量冲高。但这种分享的热情最终因为一场关于翻译质量的网络口水战而结束, 他说不喜欢零合冲突。
2007年6月,程序猿开始打世界三大外汇交易市场Forex.com的主意,破解了Forex.com的外汇数据通信协议,然后创建三个数学模型,试图通过金融系统的误差获利。通常一个点差就能使他赚到该笔交易总额0.2%的收益。程序猿撰写的数学公式没有问题,但Forex.com的系统误差点一直小于他的预值,他为此向Forex.com致敬。
总有一些看似边缘的诱惑在挑战程序猿的智力,在硅谷的创业风潮一波波涌进中国过程中,他完成了“自由人理论”思考。程序猿认为:一个社会中有一部分是自由人,其明显特征是衣食无忧,不需为了生存而去工作。这些人的存在,将推动人类社会的科学、文化、艺术等领域的发展。一个社会中自由人比例越大,社会进步的速度就越快;不过自由人的比例也会受到社会资源的影响。而高风险的尝试一般都需要自由人来完成,比如创业。事实上没有经历过自由人阶段,人容易对多重风险畏首畏尾,甚至仅仅是出于对因为担心创业失败后生活没有着落的担忧,而不敢迈出第一步。
谈到社会资源的问题,程序猿毕业于一个普通大学,这几乎就断了他去国外正常求职的道路。“通常在第一关、HR看到学校就会把我筛掉,她们不一定了解技术。”这也是他倾向在熟人圈里找路径的原因。
事实上程序猿还无法确定自己在硅谷算不算人才,但他已经明白那是他想去的地方、他想过的生活、他想要的圈子、他打算干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付诸行动。他四处联系、积极寻找能够前往硅谷的机会。不过每个机会的前提都需要他先完成一个项目,然后等待评估。他把本职工作辞掉了,开始接受一个又一个潜在、又可能被人耍的机会。
除此以外的时间,程序猿就在改造北京的出租房;他试图将这个几十平米的地方改造成为供他发泄智力的场所。硅谷时髦的仓库文化缘于对发明、创业低成本地追求,程序猿的车库却挂在北京一个鸽子楼的高空,距地面好几十米;车库的“正中”是一个他自制的电子钟,每天提醒他时间的速度。
我向来喜欢观察那些乍着胆子、渴望飞翔的人的面孔。通常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两种矛盾念头的较量:一边是渴望安全,另一边却想潇洒走一回。有些人则愿为后者视死如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难道不好吗?”坐在北京嘈杂的咖啡吧,我试图安慰程序猿,没想到他真的得到了鼓舞,似乎周围的环境从未让他痛快地吼一声:“我的老婆只想要一个房子,而我只想要一个仓库!”
说完,他睁大眼睛、望着我。周围有很多的声音盖过它,但在我听来,那就像是一声爆炸。